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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红海行动】【顾顺/罗星】星之所在(中)

他的狙击手死了。

李懂非常确信这一点,获知死讯时那种刀剜般疼痛的感觉,和随之而来的长久阴霾,都还鲜明地留在他的心底,以一种比记忆更深刻也更可靠的方式。

但他的确回忆不起与之相关的任何一点细节。

他只记得一场铺天盖地的雨,记得迷彩背心上扩散的血迹和某个人漫不在乎的笑容。记得……子弹穿过身体的疼痛,记得沙漠中一个个炽烈的白天和阴冷的夜晚。记得朝阳映照下金色的沙丘,天与地在视野的尽头融为一体,而他的搭档就消失在那片金色光芒当中。

 

风铃的声音,在床头叮当作响,秋风中那声音也显得伶仃。他在空荡荡的宿舍中攥紧了拳头,心想自己一定要记起来。

那都是很宝贵的东西,是很宝贵的人,他在辜负了他一次之后,断然不能再辜负第二次,不能就这样容忍自己把一切忘记得空空荡荡,就像那个人从没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。

 

李懂突然跳下了床。

他跑到搭档占据的那张书桌前,钥匙插在抽屉上,没有被主人随身带走。少年珍而重之地伸手打开,捧出了里面的东西。

相比桌面上个人生活用品的乏善可陈,抽屉里的杂物简直多得不像一个当兵的人应有的模样。李懂最先注意到的是一沓捆扎齐整的信件,没封口,没写收信人,但那整齐划一的规格和模样,少年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。

那是他们的“遗书”,是每次任务前都会写,又在内心祈祷永远不会用上的东西。少年迟疑了片刻,打开了其中一封。

 

信件的落款日期是2012年的12月,那件任务李懂还记得。信纸上只有简简单单地一句话——帮我照顾我的搭档。

字迹端方,一笔笔银钩铁画,李懂飞快地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,发狠似的咬紧了牙,好像警告自己不能再度哭泣一样。

他从来不知道罗星留下的信是这个样子的,这不是特战队员们惯常选择的方式。说到底,“遗书”这东西大都是人死后留给家人的念想,而“照顾我的搭档”显然不是对家中老父老母的嘱托。

 

他又想起了那个或许存在着的“第三个人”。

你们是什么关系呢?他曾经这样追问着那个狙击手。

 

信件是按时间整理好的,纸张的颜色从泛着黄旧一直到雪一样的崭新。他一封一封地翻过去,发现大都是一样的内容——“帮我照顾我的搭档。”

最早出现的例外是2016年的6月的一封信,李懂不会注意不到那中间长达一年零四个月的漫长空白期,他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指尖有点颤抖。

【我吻了他。】

这封信的一开头就这样写,满纸潇洒不羁的凌乱行草,一望即知和从前的信件根本不是出自一人之手。过度的震惊让少年忘记了呼吸,甚至没有注意到“他”和“她”之间应有的差异。

 

那个“第三人”的影子再度清晰起来,他的声音、他的脸庞……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浮动着,但等到他伸出手,却又恍如朝雾般消散了。

【我现在过得很幸福,是我真正想要的模样。无论如何,不必再担心我。】

他继续往下读,信上短短的几行字,都是意义明确的甜美倾诉。

 

李懂恍惚了一阵子,他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
而这封信也是唯一的“例外”。自2016年6月往后,一共只有2封信,还是那个洒脱的笔迹,写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容。

“北京市海淀区,香山东万安里1号。”那之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,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义。唯一确凿的是,这些都是没派上用场的信,不然它们不会乖乖地呆在主人的抽屉里。

 

他再没找到别的有意义的东西,抽屉里的杂物堆叠整齐,却尽是些陈旧的零碎,有些甚至早到了该丢弃的时候,却被主人郑重其事地保管在这里。

少年的目光在其中几样东西上停留,他念出上面被水洗到发白的字,笑了。

“罗星。”——没错,他的搭档就是有这种念旧的天赋,把任何一样东西用到不能再用为止。

 

突如其来的争吵声打断了他的追忆,两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清晨寂静的走廊里,随后门被钥匙打开,而少年茫然地抬起头。

“李懂?”蛟一新任的中队长看起来有点窘迫,“抱歉,我忘了你还在这儿。”

“这是谁?”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叠纸,他声色俱厉,但在看到同伴的暗示时迅速收起了自己的脾气,“初次见面,我是咱们蛟一现在的指导员。”

 

“你们在吵什么?”

少年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信封上,一模一样的规格,雪白的纸张,他深知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。

“吵到你休息了?不好意思,我俩不该为这事争的。”指导员是个倔脾气,他把那封“遗书”重重搁在搭档怀里,“照章办事,有什么可说的。”

“你他妈真要等两年?黄花菜都凉了。”

“什么叫我要等……走!回办公室说去!”

“就在这儿说。”新队长的脾气也上来了,“李懂也有发言权!

 

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少年又重复了一遍。两个较上劲的男人赌气一样看着他。

“我们在说,你搭档的这封信。”他的新队长尽量把语气放缓,“我打算把它和其他遗物整理一下,一块儿送到他母亲那里去。就是……他母亲人在加拿大,涉外的事情比较麻烦。”

“扯淡,”指导员打断了他的话,“要是人真牺牲了,我肯定不拦着你。现在就是报个任务内失联,你好意思这就送遗书?”

队长的脸色沉了下来,“……那种任务里失联四个月,什么意思你不懂?我还是那句话,不能干等两年。”

“那也不能直接送!”指导员也火了,“这地址……”

话已经出口,大约是觉得当面讨论队员遗书内容太伤人,他的话顿住了,许久才说:“就算要送,你派个人,去这儿看看。”

 

“北京,海淀区,香山东万安里……1号?”

鬼使神差一般,李懂报出了这个地址。对面的两个男人一起瞪大眼睛,看着他。

“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?”队长拿起手头那封信。

“不知道,”李懂说,“不过……我想去看看。”

 

 “我们真不应该当着你谈这事儿。”指导员走了,只留下有着陌生脸孔的队长在空荡荡的宿舍里长声喟叹。

“没关系。”李懂说,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不想当个局外人,“队……您来宿舍有事吗?”

“我姓张。”那人笑了笑,没介意他的拘谨和僵硬,“本来是来给……他收拾东西的。”

他伸手指了指狙击手占用那张书桌和床铺:“有个很重要的东西,一枚猎人勋章,委内瑞拉猎人学校狙击手训练营颁发的证明。我想把那东西一起寄走,但怎么都找不到。”

高大的男人转过头,看着少年:“你见过么?”

“没有。”李懂心平气和地摇摇头,“我没见过。”

 

“这样啊……”蛟龙一队的新队长唏嘘着应了一句,声音低了下去:“信是给母亲的,那地址,说什么他妈妈看了就懂,那时候这小子笑得啊……估计小时候一定受宠。可是,勋章哪儿去了呢?”

男人的声音充满了疑惑,最后摇了摇头:“唉,究竟哪儿去了呢?”

“我要是看见,会马上告诉你的,队长。”李懂说,他想了又想,不记得罗星曾经有过那种东西。

姓张的队长难为情地笑笑,转头对李懂说:“对了,告诉你件事。报告的结论改了。”

 “……结论?”

“哦,就是,那个……任务报告,取消了失职的结论。”

 

李懂一下子涨红了脸。

“不用取消。”他说,“那是事实,我愿意负责任。”

“你说什么呢……”高大的男人转头看他,一脸茫然。

“我失职是事实,我的搭档阵亡是我的错误,我要承担责任。”

他赌气说出这句话,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潮湿的雾色。

 

“你胡扯什么呢?”对方带着疑惑的表情紧皱了眉头:“你是为了掩护主狙击手才受的伤,清清楚楚的事儿,谁说你失职了?”

“……我……那……”

那种雾色弥漫着,整个房间的轮廓都因此显得朦胧,李懂突然按住了太阳穴,他后退了两步,身体倚住了桌角,又滑坐在地上。

 

直升机的声音,在他的脑海中轰鸣,风撕扯着一切,而天与海在他的眼前旋转融合成一片难分难舍的蔚蓝。

我记不起来了。

在溺毙于那片蓝色之前,少年挣扎着想道,那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又从房间的阴影里涌出来,带着雾色和水色,在空气中浮漾不定。

……我记不起来了。

 

*** *** *** *** *** ***

 

【2018年10月27日  小雨】

我的病人来向我告别,说他要去趟北京。

“你的搭档遗书里的地址?”我瞪大了眼睛,“他真的死了吗?”

“没有,”他淡淡地说,眼睛里泛起微弱的希冀,就像漆黑的夜空终于泛起了一点星光,“他……失踪了。我们都在等他,归队。”

“失踪?”

“就是……任务中失去联系。那次我受伤了,被判定为不适宜在恶劣环境下继续执行任务,他联络了总部,但紧急救援队到达的时候只见到被安置在临时营地的我。”

“所以……”

“任务太重要,时间又太紧张。”我的病人说,“他可能是判定应当在只剩一个人的情况下继续前进,也有可能……”

他的话没说完,但我能懂,也许是他的主狙击手的决定,又或者,是直接来自上级的命令,而他虽然曾经是其中的一份子,如今也不再拥有知情的权利。

 

“你是怎么知道他还没死的?”我换了个话题。而这次,我得到的答案异常简单。

“任务完成了。”他强调,“非常困难的任务,他一个人,完成了。”

 

有一分多钟的时间,房间中是完全沉默的。我能够看到病人放在膝头的双手,那交握的手指在微微颤抖,而我给了他消化自己的情绪的时间。

在他的神色略微平静之后,我轻声问:“这些都是你想起来的?”

“不是,”那个少年回答,表情局促,“是别人告诉我的。”

 

“但我一定会想起来。”

在分别的前夕,他这样对我说,态度斩钉截铁:“等我从北京回来。”

他坚信那个地址是一切的终点,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劝说。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,他善解人意地说道:“我知道,你一直有话想说,过去是医生的身份妨碍了你,那现在请你说出来,我一定会好好听着。”

“你弄错了,”我轻轻叹息,“我想对你说的,正好是医生身份的劝诫。”

 

“很多有失忆症状的患者,都错误地以为我的责任是帮助他们恢复记忆。”我抬起头,坦然地看着少年那张惹人怜爱的脸,“其实并非如此,心理咨询师的职责,是帮助他们无论怎样的境况,都能够正常地生活下去。”

少年的眼神闪烁着,我不知道他是否懂了我的意思。

“失忆的原因有很多,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病理性的,比如颅脑损伤导致的永久性记忆缺失,这种是无论付出多大努力、都不可能再恢复如初的。就像失明、像断肢,像任何一种我们可能面临的残疾的境况——记忆从来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存在,它一样是会失去的,即使是自然的年岁增长,也会让你忘记太多东西。但无论如何,这比残疾要来得可接受些。”

我如此说,静静地看着他:“不是吗?”

 

我的病人望着我,在他那双井水般幽深的瞳子里,我看到了某种了然又执拗的情绪。

“我赞同你的说法。”他说,“只有一点——我并不觉得失忆是比残疾更容易接受的东西。”

他低头,看着自己那只握枪的右手,目光安安静静,仿佛在掂量着肉身与精神彼此的重量,然后便向我告辞、径自离开。

 

窗外,雨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愈发清晰。我感到筋疲力尽、释然地倒进身后的椅子里。

我当然明白失忆是怎么一回事。

那是一种沉寂的失去,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痛楚,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,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永久地改变了,再也不复当初。

但我依然要恪守身为医师的职责,我希望能够帮助我的病人正常地生活,而“真相”从来都不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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